在美国图书馆协会（ALA）2018年丹佛冬季会议和展览会上，ALA时任主席吉姆·尼尔主持了关于图书馆是否是中立组织和图书馆员是否是中立职业的大讨论。现场氛围相当热烈，多名业界人士提出了各自的看法。吉姆·尼尔在讨论会上提出的问题是——图书馆是否是中立的，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中立的？在非中立的社会和系统中，图书馆是否应当保持中立？图书馆是否可以通过流程、技术、馆藏等途径，实现中立？

　　YES

　　支持中立性的观点

　　ALA长期以来倡导“图书馆中立性”原则，在其出版的《图书馆权利法案》及其解释文件中，对图书馆的明确阐述是“内容中立、公开和所有人都可以访问”。支持这一原则的人士在辩论中详细阐述了如下意见。

　　詹姆斯·拉鲁

　　ALA信息自由办公室主任，自由阅读基金会执行董事

　　拉鲁认为，图书馆的中立性有着精确而重要的意义：图书馆不得拒绝获取图书馆服务和资源的行为。图书馆不会根据人们不同的背景或信仰而不让他们发出自己的声音。只有当馆舍内发生具有即时性的人身威胁的时候，馆员才可以对相关人员采取驱离或者报警逮捕等措施。

　　对于图书馆而言，中立性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点是服务。ALA《图书馆权利法案》第五条指出： “一个人利用图书馆的权利，不得因其出身、年龄、背景或所持观点而被拒绝或削减。” 根据这一政策， 图书馆不应当对持相同立场的人额外优惠，或是歧视那些持相左立场的人。第二点是提供设施，包括各种活动和技术。在美国法律体系之下，如果民主党人使用图书馆的房间，那么图书馆就不得拒绝共和党人进入房间。人们应该可以同时对两方面进行考察判断，从而形成自己的观点。第三点是馆藏。公共意识是防止有害的意识形态蔓延的最佳防线。

　　拉鲁举例说，最近有一位馆员询问他是否可以提供“仇恨团体”（指有一定的信仰或行为，对部分有特定特征阶层的人进行恶意攻击或中伤的团体，比如三K党等）的联系方式。他认为，馆员应当要为读者提供这方面的信息。因为图书馆员作为政府的工作人员，如果开始决定哪些组织是或不是仇恨团体、哪些信息应不应当提供等问题，那他们就将不再被社会所信任。拉鲁指出，如果馆员的确基于自己的判断来决定是否可以提供信息的话，图书馆就不值得任何人信任。

　　    图书馆的中立性使得图书馆不得根据思维方式来禁止人们获取共享的资源。这意味着任何人都不能避免被批评。事实上，人们很希望能够做到这一点。要做到这一点，首先一点就是每个人都可以发出自己的声音，每个人都可以占有一席之地。中立性对于公共生活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它体现在美国的价值观、法律和政策中。因此，图书馆放弃中立性是危险的。

　　埃姆·克莱尔·诺尔斯

　　西蒙斯图书情报学院负责学生及校友事务的助理院长

　　诺尔斯表示，他本人坚定支持信息自由的核心价值，他相信图书馆只有从实现中立性的承诺开始，才能最终实现信息自由。很多时候，中立性都被定义为发生状况的时候，图书馆不采取行动或者不思考问题。诺尔斯认为中立性完全不是如此，中立性是必须积极投入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图书馆和图书馆员必须不断寻求目标、定期更新和重新构想，以便与服务对象保持联系。

　　那么如何实现积极的中立呢？选购馆藏的时候， 图书馆应当尽可能保证平衡和没有偏见。良好的开端就是图书馆要制定馆藏计划或者发展政策。按照文件明确的陈述来执行馆藏发展政策，公正、平衡的馆藏政策可以避免图书馆馆藏建设出现问题。诺尔斯指出，还要确保图书馆是不同意见安全而可依靠的存在空间。图书馆提供的服务和资源并不是认可，而是对本社区的服务（有时候也包括非本社区的人群）。正像现在做的一样，图书馆必须要尊重不同文化的表达和理解，同时还要提供新的理念，发展全新的思考方式。

　　不过问题的复杂性在于政策是由人制定的。而图书馆员很难自我检查，因此在制定政策的过程中就需要关注中立性。要制定合理的政策，就要确保：图书馆员训练有素，注重馆藏、空间和服务等事项，保证公开获取；允许制定政策的人之间存在意见分歧；保证自由表达不同意见，在可以有积极讨论成效的环境中制定政策。

　　诺尔斯并不认为图书馆没有社会目标，比如图书馆就不应当对不公正无动于衷。他认为积极地不断重申图书馆的中立性，是维护好社会公平正义的第一步。

　　NO

　　反对中立性的观点

　　美国图书馆界也有不少反对“图书馆中立性”的人士。他们认为，图书馆从过去到现在，从来没有实现过中立，同时也不应当成为中立的机构。相反，图书馆应该大力倡导一套独具特色的价值观。

　　克里斯·博格

　　麻省理工学院图书馆馆长

　　《韦氏词典》和《牛津英语词典》都将“中立性” 定义为“在冲突、分歧或者战争中不站在任何一方”。因此，根据定义，“中立性” 指的是不选边站，不偏袒任何一方。共享、整合社会资源的概念并不是中立的观点。图书馆作为一个机构，代表了某个社区如何花费其资源的决定，比如图书馆应当得到多少经费、谁可以利用图书馆甚至图书馆应当建在哪里等，这些决定都不是中立的。

　　博格认为，图书馆作为一项社会制度，和美国的历史密切相关。回顾美国的历史就可以发现，公共图书馆事业的起源和发展过程中，长期缺少“中立性”。而在美国的历史上，殖民主义、奴隶制度、种族隔离和国家支持的歧视等社会问题中， 公共图书馆都有着不光彩的身影。

　　博格提到，在美国，超过85%的图书馆从业人员为白人。而整个美国，非西班牙裔白人的人口比重为63%。他认为，这一情况并不是偶然因素造成的，这表明图书馆从业人员并没有所谓的“中立性”，虽然整个美国的人口构成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图书馆也一直强调多元化的价值观，但是数十年来，大部分图书馆从业人员依旧是白人。

　　有理论认为，图书馆的馆藏应当囊括各种观点， 甚至包括那些社会成员讨厌的观点，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根据2016年的一次美国民意调查， 51%的民众倾向于从公共图书馆移除穆斯林教士宣扬对美国仇恨的书籍，25%的民众倾向于从公共图书馆移除共产主义类的书籍，17%的民众倾向于从公共图书馆移除由同性恋人士撰写的书籍。在这种情况之下，图书馆如何保持中立？一方说要保留，一方坚决要移除，图书馆不可能同时保留和移除书籍。博格说，任何人无法工作在“薛定谔的图书馆” 之中。

　　图书馆无法涵盖所有内容，也无法宣称自己保有中立性，因为图书馆无法同时满足要求保留和移除书籍这两种对立的要求。允许那些否认人性和人类基本尊严的行为存在于图书馆之中，从而认定自身专业的合法性，这并不是中立的做法。

　　R·大卫·兰克斯

　　南卡罗来纳大学图书情报学院院长

　　“图书馆中立性”的神话阻碍了图书馆与多元社群的对话，使得图书馆无法准确掌握不同社群的需求。所有的社会群体，不管如何多元化，都在寻找更美好的世界。

　　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不同社群发出一致的声音， 对于美好生活相互矛盾的定义导致了不和谐、纷争和不公平。如果图书馆员不去寻求消除这些不公平现象的方法，不去塑造相关的定义，那么图书馆员就不再是中立的了，反而成为了有害的压迫工具。

　　图书馆员是积极参与社区事务的专业人士。长期以来，美国的图书馆员并未实践平等对待所有人的理念。相比于服务受过高等教育的成年人而言，服务贫困儿童更能够体现图书馆的价值。然而，如果图书馆以任何方式区分服务对象或者优先考虑该服务哪些人群，这就不是中立的做法。图书馆行业的专业性并不统一。图书馆植根于各自不同的场所，比如城镇、学校、医院或者律师事务所等。图书馆的目的并不是追求效率，图书馆坚信深入了解本社区的文化、资源、民众才能提高自身的效率。

　　在不同的社区，情况会各不相同，因为社区本就不是中立的。比如有一些公共图书馆会安装内容过滤器，以减少警方监控，从而增加访问数量及其私密性。一些中小学图书馆员则拒绝为学生打印维基百科的页面，这不是因为预先认定来源有效性存在问题，而是他们知道如果学生在作业中引用这些内容的话，成绩会不及格。还有一些图书馆组织过关于种族主义的对话，其中还包括了白人至上主义的观点。图书馆这么做，不是为了确保所谓的中立性，而是直接反对各种仇恨的理念。上述做法都不是中立的，这是图书馆为了改善自己所在社区的状况而进行的努力。     图书馆不仅意味着建筑、馆藏或是政策，更是寻求最基本的人类精神追求的行业。为了实现这一点，图书馆需要的不是中立，而是拥护价值的专业人士；不是公正，而是可信赖的专业人士，他们打破禁锢在书本上的锁链，面对精英主义的强烈抗议不断增加小说类馆藏，在“9·11”的阴影下反抗《爱国者法案》。

　　兰克斯呼吁，美国的图书馆员不要再继续争论图书馆应当如何保持中立，而是应该开始探讨如何利用专业权力去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社会。如果图书馆员呼吁更加美好、进步的社会，那么他就应当成为热情的拥护者，而不是热情的中立者， 同时必须要承认，图书馆员为了实现更好的未来，必须每天认真履行其中间人的角色。

　　?

　　“图书馆中立性” 原则

　　在实践过程中遭遇的问题

　　在正反双方各自陈述意见之后，四名业界人士就“图书馆中立性”原则进行了广泛的探讨。他们讨论了这一原则在实践过程中遭遇的问题，认为如果图书馆空泛地讨论各种理念，反而会滋生特权思想、忽视了现实，这并不利于图书馆的发展。

　　艾米莉·德拉宾斯基

　　长岛大学图书馆培训专员

　　图书馆是真实的空间，书架上摆放着一本本图书，每一本图书都严格对应着自己的位置，馆内只有那么多计算机，只有那么多时间可供读者抢占座位。图书馆是真实存在的物质实体，如同馆里的工作人员和图书馆的用户一样。

　　关于图书馆中立性的讨论使得大家都去幻想一个所有东西都可以无限替代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图书馆可以购买所有的图书，安排所有的事情。然而，在现实世界中，如果图书馆购买了45本《烈焰与怒火：特朗普白宫内幕》，那么就不可能选择购买科尼姆诗歌奖的一系列图书。图书馆必须要对如何分配资源作出决定。

　　德拉宾斯基认为，图书馆的中立性并不存在。所有人都是站在某人、某事或某种想法的立场上，与他人对抗。沉浸在主流世界观中的人，并不知道表面上中立的立场带有多么强烈的政治色彩。如果没有看过宣扬白人至上主义的图书，人们不会知道这些图书有多么危险。想象而来的中立会使得图书馆有一种强烈的特权地位。

　　这次辩论关注理想化的中立性概念，然而这一状况并不存在于真实世界之中。德拉宾斯基认为“图书馆中立性”给了有权用自己的世界观来定义正常、中立和非政治性的人们一个借口，然而大多数馆员并不属于这群人。

　　艾米丽·诺克斯

　　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信息学院助理教授

　　诺克斯提出一个问题，图书馆是否应当支持黑人？答案当然是肯定的。那么“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运动呢，图书馆又该怎么看待？进一步地思考一下，图书馆做了哪些事情表明自己是支持这一运动的呢？图书馆是否需要邀请本地领导人到馆演讲，推出展示会，或者其他一些活动？还有一个问题，支持“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是不是表明图书馆是中立的呢？

　　诺克斯围绕“黑人的命也是命” 运动进行了详细阐述。美国的图书馆员还是一个白人占多数的行业。她常告诉的自己学生，“黑人的命也是命”对于她自己的家庭而言，根本没有什么争议。不过在学生家里，这个理念很有可能会造成争议。不少人都会把“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看作是仇恨团体。那么如果图书馆支持这一运动，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如果图书馆不支持这一运动，是否又符合中立性的要求呢？不，不支持事实上已经表明图书馆作出了决定，而作出决定的行为绝不是中立的。

　　那么不支持这一运动是否会减少争议，又是否可以保护图书馆呢？她认为这是有可能的，不过这么做的代价又是什么，减少争议又是为了什么？如果图书馆开展了“黑人历史月”活动，那么图书馆已经用实际行动支持了“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因为历史月活动中纪念的历史人物都是“黑人的命也是命” 运动推崇的人物。

　　可能上述的这些做法并不重要，但是所谓的中立做法实际上都是对现实的选择，诺克斯所举的例子实际上也是如此的状况。当然，这也可能是图书馆采取的保护性的策略。图书馆如果不支持“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就会给那些对这一运动不安乃至将之称为恐怖组织的人打了掩护，这些人会说如果“黑人的命也是命”对于图书馆来说很具争议性，那么他们的不安就不是没有意义的。

　　不过对于那些支持“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的人来说，对图书馆的所作所为又有什么样的感受呢？

　　凯思琳·佩纳·麦克库克

　　南卡罗来纳大学杰出教授

　　她说，自己的父母都没有完成高中学业，因此他们对于去公共图书馆有些畏惧心理。父亲习惯对她说：“你去图书馆吧，他们会欢迎你的，不过他们不希望我这样的人进去。”她常常记得父亲说的话，因此觉得图书馆应当同等看待进入图书馆和没有走进图书馆的人们。

　　数月前，她家里有需要修理的地方，而自己又不能处理，因此就喊了修理工人。由于她有着较强的政治色彩，工人表示凯思琳可能会因为政治立场而拒绝他进屋，当然凯思琳没有这么做。她还与这名工人进行了简短的交流，并且同工人谈到了公共图书馆的话题，比如他和家人是否利用图书馆。

　　工人认为，他和家人并不会去利用公共图书馆，他更愿意利用教会里的图书馆。这些话让凯思琳陷入了思考——公共图书馆并不是唯一的选项。图书馆必须意识到， 人们会自主选择。如果公共图书馆无法令人感到舒适，那么他们就不会来图书馆。

　　凯文·沃森

　　佛罗里达州布劳沃德县图书馆馆长

　　沃森说，他的职业生涯开始于图书发行领域。通过图书，可以更好地满足人们生活中各个方面的兴趣。他个人坚信信息自由。不论个人的观点如何，他都认为不应当压制思想。图书馆是公民获取和发现不同观点的场所。在信息和资源多元化和平等权利的帮助下，边缘的观念可以转移到前沿领域。

　　比勒陀利亚大学图书情报专业教授迪克认为，在中立的专业模式中，馆员被认为不倾向于任何一方的价值，客观性被高度重视，这种观点使得传递信息得到强化，而不再去考虑最终内容的道德问题。整体而言，中立性使信息专业人员、图书馆和图书馆员能够在重要问题上保持稳定，并且找到理由，通过放弃道德责任来避免自己的义务。声称中立会导致图书馆无意识地采用主流政治模式和框架的价值观，从而危及自身的发展。简而言之，图书馆员无法在波及用户的社会和政治问题保持中立。因为坦率地说，这些社会和政治问题都会对图书馆产生影响。CL

　　译：曹磊

　　编辑：路月 梁晔

　　文章来源：图书馆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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